吴连儒
(上接2023年6月3日第4版)
师徒俩练拳之余,郭公还时不时给铁柱讲述他年轻时候的故事。
郭公告诉铁柱,自己从小嗜武如命,行走坐卧无不用功。师父飞羽先生待客会友时,其他弟子常奉不离师父左右,师父与友长谈,自己则站定“三体式”,立在师父身后聆听,任他们攀谈多久而始终没有倦意。师父外出访友,坐的是一匹脚力极健的大青驴,每逢师父出门,自己就在后边以崩拳步伐紧紧跟随,所以师父甚为感动,悉数将平生拳法所得相传。郭公寒暑不避,朝夕苦练,仅崩拳每日必操练数千遍,后因除霸被官府投入大狱,仍旧晨昏练功不辍。
铁柱歪着脖子听得入了迷,暗下决心,努力效仿郭大师。
时不空过,这些日子,车、郭师兄弟除进一步切磋技艺、交流经验外,还商讨了形意“十二形”的排列顺序,即李师当初所传龙、虎、猴、马、蛇、鸡排在前,车毅斋所补燕、鹞、鼍、鲐、鹰、熊排在后,又确定了“龙虎为开,鹰熊合演”的拳规,一直流传至今。
这天,车公与妻子春花睡得挺晚,却辗转反侧,无法入眠,与郭公每次相见的情景都历历在目。
第一次是在直隶深县窦王庄首次见面,只顾痛悼师父,哪有功夫深谈;第二次是“切磋”武功,好个急性子,当那么多人的面,不比试不进屋,豪放、耿直,叫人无法忘怀;第三次是光绪十九年(1893年)春,宋世荣兄弟携家眷刚刚正式定居太谷,民间从此有了“五星聚太谷”的美谈。当年初秋,郭公再到太谷,既对五位师兄弟的大聚会表示祝贺,又深入交流晋冀形意拳的拳理,太谷对形意拳完整的理论体系的确立,功不可没,而郭云深对形意拳的“三层道理”“三步功夫”和“三种练法”的实践,也深得太谷形意人的赞赏;这一次是俺与郭公的第四次见面……
夜阑人静,秋风习习,万籁俱寂,只有村前的乌马河水在轻轻吟唱……
“春花,不好了,俺做了个赖梦!”
“咱俩才打了个盹,怎么就做梦了?”
“俺梦见郭大师要随师父去了!”
“啥?你是不是又在瞎想?”
“真的,看得清清楚楚,师父仍旧头箍他的白毛巾,身穿他的粗布袄,系着那条‘搂腰带’,还是‘胡子八叉’,在他的家门口,骑在他的大青驴上,大声招呼:‘云深,跟我去一趟北京’——”
“郭师答应了吗?”春花迫不及待坐了起来问。
“云深大声回答‘好嘞’——”
春花紧张得“啊”了一声,半天不再说话。据说那时太谷人讲究,梦见死人不要紧,但不能和说话,叫你的时候,千万不能答应。
过了好一阵,春花才缓过神来:“不过,梦是心中想呗。”
“你说得对,云深也是的,怎么能亲口答应呢?可是云深这一走,咱们形意拳不又损失大了?”车毅斋也突然坐起来,“常言说:‘人生七十古来稀’,俺们都70多岁了。一两天说成啥也得照张相,要不……”
“别胡说!照吧,照吧,留个纪念也好。”春花立刻伸出手来捂住丈夫的嘴。
车公觉得师兄弟俩年事已高,相聚的机会越来越少,应该照张合影。徐沟弟子孟天锡活动能量大,社会交往广,得知师父心意后,农历九月十五日特意从城里请来了照相师,准备在车公的“田舍居”照一张形意拳“全家福”。
那时候,太谷有了照相馆时间并不长,照相对于一般人来说近乎奢侈,至于专门到村里去照,必须有身份的人去请照相师才行。
孟天锡是社会名人,活动能量大,况且又是给形意拳的功臣照相,所以照相的师傅一请便来。
因为车公是清朝的“花翎五品军功”、武术大师,所以要突出特点。
“穿不穿您的官服?”孟天锡征求师父意见。
“不不不,因为——”
“弟子知道您的意思,不穿了。”孟天锡思想激进,早就不满清政府,“但是,武术的特点应该展示吧?”征得师父同意后,要突出形意拳的风格。
照相师自带设备,正房前挂了一块幕布,可惜小了点,两边的窗户还露着。天锡、学隆等将刀、枪、剑、戟等器械齐立幕布之后,正中安排的是车、郭二位师长的座位,身后两边弟子们依次站立。
郭公是个热情的人,前几天早上李复祯、范永庆的器械对打让他很是欣赏。他也站在前面亲自指挥,首先叫李复祯站在最前头,“虎视眈眈”挺起长枪,直“刺”对手,令樊永庆手持大刀作出“单刀破花枪”的姿势。安排已定,郭公审视再三,忽然又大声说:“永庆,你把左手扬起来多彪悍!”——这就是照片中二人对练的雄姿。
大家坐好了,车公整点人数,外地的弟子有些来不了,可是本地的咋不见兴德和发春,李复祯说:“太原朋友有要紧事,昨天急匆匆走了。”车公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遗憾的神色。
照相师指挥大家站定了。郭云深突然又想起了边角上天天辛辛苦苦给自己当“招待”的铁柱,站起来挥手招呼他过来,“‘小老粗’靠住‘大老粗’嘛。”才站好,郭师又想起了什么:“背上你的‘七节鞭’啊!”
铁柱本来站在边上,因为他年纪小,经郭师这么一喊,后生倍受鼓舞,立刻身背“七节鞭”,雄赳赳,气昂昂,站到了二位师辈的身后。这样,照片中的刘俭(铁柱)才更显得年轻而潇洒。
难忘的、珍贵的瞬间:照片中郭云深的粗犷豪放,车毅斋的庄重深沉,吕学隆的睿智目光,王凤翙的青春朝气,孟天锡的不凡气度及王子贵、武杰、郭昆的诚实正直,都留在了那张难得的照片里。
大雁南飞,秋收将尽,直到农历九月二十日,车毅斋不得不率众弟子送别郭云深。
那天早饭后,车、郭师兄弟俩并肩步出车毅斋的“田舍居”。
天高云淡,朔风阵阵,黄叶飘满大道,田野里只剩下几片孤零零的白菜和萝卜地。
出贾家堡,郭师往北而去。车师心事重重,他边走边回忆着与郭师相处的日日夜夜:在师父的葬礼上第一次谋面,恩师去世,弟子们一个个悲痛欲绝,俺这师弟呀,满身重孝,满脸胡子,听说俺还得津门迎战日倭,非要代俺上阵,这就是兄弟情义啊;光绪十五年(1889年),初来太谷,不吃饭,先比试,天下武林英雄聚会,好不热闹,仿佛就在昨天;第三次,论拳更加深入,彼此的经验让徒弟们受益匪浅;这次才住半个多月,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呀!俺俩天天谈拳论道,夜夜切磋研讨,推心置腹,无话不说。俺这兄弟啊,有啥说啥,从不拐弯抹角,动手切磋时不骄不馁,实来实往;商量问题,丁是丁,卯是卯,大好人一个。他又心思着彼此年事已高,相见的日子恐怕不多了,不舍之情随着不轻松的步履,萦绕在心田。
那郭师呢,头戴黑色帽盔,身穿大棉背心,身上并无凉意,他大摇大摆地走着,时不时看看四周,一直乐乐呵呵,偶尔还与徒侄们开个玩笑。
“常有啊,你计划再挑几个‘黑老鸦’?”
“不挑了,听师父的,俺要立地成佛。”
“也好。”郭公看了一眼紧贴自己的刘俭:“铁柱,咱俩都是粗笨人,你就不会学学你学隆哥?”
铁柱笨嘴拙舌还不知道咋回答,吕学隆自己却开口了:“谁有您黑夜摆下‘疑兵阵’,放炮、捣鼓吓清兵?要是张飞睁开眼,谁粗谁细也闹不清!”
吕学隆的玩笑,逗得大家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。
“你们直隶光有‘豆馅君’(窦仙君),有没有‘米馅君’‘面馅君’?”
听惯郭公故事的李复祯还想再听一段。
“见‘豆子’就割,见‘蝴蝶’就抓,见‘乌鸦’就杀,王八蛋们,一个也不能留!”郭公真是快言快语。
“那洋人和‘清狗’呢?”
“王八蛋们,杀、杀、杀——”
“您能都杀干净?”
“您,几时再来?”铁柱不会开玩笑,但他与郭师朝夕相处,日日谈拳讲故事,感情笃厚哪,所以一路上心里一直舍不得这位豪放、直率,和自己一样“粗”的师叔。
“明年啊,”郭师拍了拍憨厚、淳朴的铁柱的肩膀:“明年,明年给你们带几斤我们家乡的甜煞人的大桃!”